车胄那两名亲卫应声出列。
他们并未大步流星,反而走得极慢,像是两只在饭前巡视自己盘中餐的野狗。
靴底踩在干燥的黄土地上,扬起细微的尘土,在斜阳下,那尘埃仿佛都染上了一层血色。
他们脸上挂着同一种狞笑,手按在刀柄上,指节因为常年握刀而显得粗大有力,眼神肆无忌惮地在蔡文姬和她身旁的甄姬身上来回扫视,那目光充满了不加掩饰的猥琐与贪婪。
这缓慢的、充满压迫感的步伐,是一场无声的示威。
他们在用行动告诉所有人,在这片土地上,在监军车胄的意志面前,刘备所谓的“仁义”
与“承诺”
,不过是一个一戳就破的笑话。
我感觉身边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意。
那两个亲卫的目标是蔡文姬,但他们的行进路线,却不偏不倚地,正对着我所在的位置。
我能闻到他们身上传来的,混杂着汗臭、皮革与铁锈的浓重气味。
我心里把车胄的祖宗十八代都用最亲切的语言问候了一遍。
这老小子,简直是把“仗势欺人”
四个字刻在了脑门上。
他这哪是要抢一个侍女,他这是在用最粗暴的方式,当着所有人的面,扒光刘备的衣服,再把他钉在耻辱柱上。
老刘啊老刘,这道题,可比你在史书上遇到的任何一次选择都来得直接,也来得要命。
我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刘备。
他站在那里,像一尊瞬间被风化了的石像。
脸上的血色已经完全褪尽,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铁青。
那双平日里总是蕴含着温和与仁厚的眼睛,此刻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,里面翻涌着的是挣扎、是痛苦、是屈辱,是被人扼住咽喉却无法呼吸的狂怒。
他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,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刀锋。
我能看到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,正随着他压抑的呼吸而剧烈地跳动。
他那双垂在身侧的手,早已死死地攥成了拳头,指甲深陷入掌心,手背上虬结的筋络如同盘错的树根,微微地颤抖着。
他没有看车胄,甚至没有看那两个正在逼近的亲卫。
他的目光,死死地锁在自己部下的脸上。
他看到了那些追随他半生的老兵,眼中那由崇敬转为惊愕,再由惊愕化为愤怒,最终沉淀为一丝若有若无的失望与茫然的复杂神情。
他看到了关羽,他那义薄云天的二弟,那只抚髯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刀柄,那双半眯的丹凤眼,此刻迸射出的寒光,几乎要将空气都冻结。
他又看到了张飞,那头暴躁的猛虎,被关羽死死按住,喉咙里出嗬嗬的低吼,一双豹子眼瞪得血红,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质问:“大哥!
就这么算了?”
这些目光,像一根根烧红的铁钎,狠狠地烙在他的心上。
他刘备半生颠沛,从涿郡起兵,到败走徐州,再到如今寄人篱下,他丢过城池,舍过家小,唯一不曾丢掉的,就是这面“仁义”
的大旗。
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,是他凝聚人心的唯一法宝。
就在一刻钟前,他才刚刚当着所有人的面,将这面大旗高高举起,向天下人,尤其是向天下间的士人,展现了他刘备求贤若渴、敬才如命的姿态。
那番话言犹在耳,那份激动与欣喜仿佛还未从心头散去。
可转眼间,车胄就要逼着他,亲手将这面刚刚升起的大旗,再一刀一刀地割得粉碎。
拒绝?
他凭什么拒绝?车胄是监军,是代表着曹操意志的屠刀。
官阶比他高,权力比他大。
此刻的自己,不过是曹操案板上的一块肉,能苟延残喘,全赖于曹操的“恩赐”
。
公然与车胄翻脸,就是公然与曹操为敌。
袁术的下场还历历在目,以自己这点残兵败将,无异于以卵击石,自取灭亡。
他不想再跑了,他跑了半辈子,真的累了。
可若是不拒绝……
他眼角的余光瞥向蔡文姬。
那女子刚刚才从绝望的深渊里,看到一丝名为“希望”
的微光。
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,清澈得像一泓秋水,倒映着他刘备许下的诺言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