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曹公”
这两个字,像两块冰,被我用最轻的语气,丢进了袁熙那锅因愤怒与羞辱而沸腾的脑浆里。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。
风停了,火把的焰苗不再跳动,凝固在半空中,拉出长长的、明亮的虚影。
院子里那些家仆的呻吟,城卫军甲士们粗重的呼吸,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,整个世界瞬间失聪。
唯一还在流动的,是袁熙脸上的颜色。
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,极为复杂的色彩变幻。
先是因我的话语而涌起的、近乎癫狂的赤红,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。
紧接着,那红色迅褪去,被一种因恐惧而导致的青白所取代,像是被人迎头浇了一盆雪水。
最后,青白之中又泛起一层死灰,那是希望彻底破灭后的绝望。
他那双充血的眼睛,死死地瞪着我。
瞳孔先是剧烈地收缩成一个针尖,随即又不受控制地涣散开来。
我知道,在他的脑海里,一场比院子里这场打斗要凶险万倍的风暴,正在疯狂上演。
他袁熙,河北袁绍的二公子,在许都这个龙潭虎穴里,最大的护身符不是他爹的名号,而是“安分”
这两个字。
他可以纨绔,可以好色,但绝不能给曹操任何一个可以拿捏他、进而拿捏他父亲的把柄。
而我,刚刚亲手为他递上了一个怎样致命的把柄?
夜闯民宅,强抢有夫之妇。
这事传出去,丢的是他袁家的脸。
求色不成,反被一个女人带着家仆打得屁滚尿流。
这事传出去,丢的还是他袁家的脸。
最致命的是,他为了掩盖自己的丑事,还想反咬一口,污蔑我方“勾结刺客,谋害朝廷命官”
。
这三件事,单独拎出来任何一件,都不足以让他伤筋动骨。
可一旦捅到曹操面前,三件事串联在一起,就成了一出绝妙的政治大戏。
一个好色、无能、愚蠢且卑劣的袁家二公子形象,便跃然纸上。
曹操会怎么做?
他甚至不需要惩罚袁熙。
他只需要把这件事原封不动地当成一个笑话,在下一次与袁绍的使者会面时,状似无意地提上一句:“令公子在许都,过得颇为……多姿多彩啊。”
这一句话,比杀了他还难受。
它会像一根毒刺,深深扎进他父亲袁绍那颗高傲的心里。
整个河北的文武,都会知道他袁熙在许都干了什么样的蠢事。
他将彻底沦为笑柄,再无任何继承家业的可能。
“曹操”
这两个字,就像一盆混着冰碴的冷水,终于浇灭了他心中所有的火焰,让他从那种癫狂的状态中,瞬间清醒了过来。
清醒,意味着他终于看清了自己此刻的处境。
他输了,输得一败涂地。
不是输给了吕玲绮那不讲道理的武力,而是输给了我这个手无寸铁的书生,这三言两语的诛心之言。
那名一直紧绷着脸的城卫军官,此刻的表情也变得异常精彩。
他虽然站得稍远,听不清我每一个字,但从袁熙那如同走马灯般变换的脸色,以及我口型中泄露出的“夜闯”
、“强抢”
、“曹公”
等几个零星的词汇,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兵,足以拼凑出事情的全部真相。
他握着刀柄的手,不知不觉间松开了。
看向袁熙的眼神,也从最初的公事公办,变成了此刻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疏远。
他甚至不着痕迹地,朝旁边挪了半步,仿佛是想和袁熙这个巨大的麻烦,在物理上划清界限。
这个小小的动作,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袁熙的身体,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。
他撑在身旁甲士肩膀上的手,猛地抓紧,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白,似乎只有这样,才能支撑住自己不至于当场瘫软下去。
他怨毒地,死死地,瞪了我一眼。
那已经不是单纯的愤怒了。
那是一种混杂了羞辱、恐惧、不甘,以及刻骨铭心的憎恨的眼神。
像一条潜伏在阴暗角落里的毒蛇,被我一脚踩住了七寸,它无力反抗,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,将我的样貌,我的声音,我的一切,都深深地烙印在它的毒牙之上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