种工程师的锐利还在,但混合了一种经历过失败与反思后的宽厚与沉淀。
“来了?”他对着知夏和孙女笑了笑,目光也投向远处的浮动城,“今天刚收到数据,‘社区’三区的垂直农场产量又提升了五个百分点,他们优化了光照算法。”
“我们今年的‘紫腰豆’和‘黑珍珠’玉米混作试验田,抗风性表现也很好,几乎没受上次强对流天气影响。”知夏自然地接过话头。
一种不同于十年前、基于相互理解和各自领域实践的对话,在他们之间流畅地进行着。没有谁说服谁,只有不同路径上的彼此参照和隐约的殊途同归。
知常在灯塔顶好奇地跑来跑去,最后停留在栏杆边,仰头看着塔顶那盏虽然不再为远洋巨轮导航、却依旧在固定时间亮起的、象征性的灯。她踮起脚尖,将一直攥在手里的一个东西,小心翼翼地系在了锈迹斑斑的栏杆上。
是那枚刻着“周”字的铜铃。
知夏和叶振华都看到了,却没有阻止。
海风吹过,铜铃发出清脆而空灵的响声。
“叮……当……叮……当……”
这声音,仿佛一下子穿透了时间。知夏恍惚间,似乎看到了青禾原上陈怀安手中那半块救命的糠饼,听到了望潮村林昭棠腕间铃铛与童谣的交织,感受到了煤铁镇沈星火擦亮铜铃时指尖的温度,也听到了战争年代顾清欢在地道里讲述《刍狗纪》时平静而坚定的声音……
五百年的风雨,无数个体的挣扎、迷惘、觉醒与传承,似乎都凝聚在这一缕纤细而不绝的铃音里,随风飘荡,汇入浩瀚的海天之间。
叶振华轻声说:“它(浮动城)还在摸索,问题很多。但至少……他们开始明白,活下去,不能只靠硬度,还得靠韧性,甚至……弹性。”
知夏望着远方,目光深邃:“我们也一样。传统的智慧需要科学的解读,本土的经验需要开放的交流。没有一劳永逸的答案,只有不断调整、不断适应的过程。”
这就是共生。不仅是人与自然的共生,也是不同知识体系的共生,是过去与未来的共生,是毁灭与重生的共生,是“方舟”与“梯田”在各自困境中摸索出的、看似不同实则相通的生存哲学的共生。
知常跑回来,拉住知夏和叶振华的手,小手指着天空:“看,星星出来了!”
是的,暮色已深,繁星渐次浮现,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。银河横亘,一如既往地冷漠,也一如既往地壮丽。在这星空之下,蓝色的星球上,有人在钢铁的浮动城里调试着设备,有人在泥泞的梯田里俯身查看秧苗,有人在实验室里分析数据,有人在烛光下记录着古老的经验……
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,回应着天地不仁的命题,演绎着“刍狗”的尊严与韧性。
风更大了些,铜铃声响得更加急促、清亮,像一首永不终结的歌。
知夏知道,她们的故事,只是这漫长歌声中的一个音符。未来依旧充满未知,挑战不会停止。但重要的是,歌在继续。
她握紧了女儿的手,也感受到了父亲手掌传来的、坚实的温度。
共生之路,道阻且长。但行则将至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