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徐行是触柱而亡,朝廷觉得这样的死法,传出去太难听,所以对外宣称,是上朝时身子不适,突然暴毙。
尸身也由宫里的太监收敛,作了修饰。”
许尽欢眼里的悲伤,一下子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嘲讽。
“为了掩人耳目,他们在宫里就把人装进棺材,然后直接抬到徐家,最后的葬礼,也是以忠义侯的规格,风光大葬。
他出殡的那天,我在送葬的队伍里。
棺材每经过一个桥,一个路口,我就听到喊丧的人在喊:
老爷,过桥了,路上小心啊……
老爷,拐弯了,你看好路啊……
看好路,是为了记得回家的路,可为什么还要记得呢?
刀光剑影的日子还没活够吗?
活得够够的了。
于是,喊丧的人喊一句,我在心里也喊一句:
国字脸,过桥了,往前走……
国字脸,拐弯了,别回头……
我只送了半程,送到城门口的时候,我停了下来。
因为我知道,我们总会再见的,而这一刻,我的人生突然有了尘埃落定的感觉。”
浓雾里的几个人,听到这话后,心里不约而同地咯噔了一下。
尘埃落定的另一种解读,是不是也意味着……
走到了头呢?
“我这一生,除了爹娘,罗叔这三个亲人外,最重要的人,还有两个——
一个是项琰,我陪她最久。
一个国字脸,他陪我最久。
整整二十一年。
这二十一年来,其实我们并不常见面,他有他的事要忙,我有我的事要做。
可两人只要见面,话说得开心,酒也喝得开心。
他从不对我说朝廷的事。
可我看得出来,他这个官当得不如意,他不想告诉我,是怕我担心。
我也一样。
生活很多不如意,很多不开心,也不想告诉他,我怕他为我难过。
我做宫廷画师的第一年,罗叔对我说,该成个家了,好歹为许家传个宗,接个代。
我只把他的话,当作耳旁风。
罗叔没办法,就去求徐行,他觉得徐行一定能管住我,也一定能劝动我。
结果徐行对他说,尽欢大了,有自己的想法,你随他去吧。
罗叔傻眼了,说当初他翘个二郎腿,抖个脚,你都打得那么狠,骂得那么狠,为什么现在就随他去了呢?
徐行说,现在我就想他快活些。
你们知道,罗叔给我说这些话的时候,我想到了什么吗?
我想到如果爹娘还在,他们一定也不会逼我,一定也只想让我快活些。
那一瞬间,我突然明白了,我与徐行之间的真正关系——
情同父子!
所以,徐行活着的时候,这个世界的风雨,都绕过了我。
而他一死,所有的狂风暴雨就都落在我身上。
罗叔察觉到苗头不对,劝我赶紧离开京城,反正产业卖得也差不多了,卖不了的,都可以留给项琰。
我想到徐行那一夜的交代,决定三天后就走。
那天晚上,我歇在书房,准备把一些画稿都收拾收拾,该烧的烧,该带走的带走。
不知道为什么,我总感觉书房里,有一双眼睛看着我。
我抬头一看。
竟然是徐行。
他坐在炕上,笑眯眯地看着我。
那笑仿佛在说:尽欢啊,离开就对了,记住,永远不要再回来。
我浑身一僵,突然想到七岁那年,我爹娘决定投降前,他们也是这样笑眯眯地看着我。
我娘甚至哄我说,那个岛上有最甜最甜的糖,你先去替娘尝尝。
我是个听话的孩子,就先去了。
我是个听话的孩子,就该先去吗?
我去了之后呢?
去了之后,老天爷就将我此生所有的快乐,一并收走,哪怕是在最快乐的时候,我也只是佯装在笑而已。
那么,离开京城后,我还有什么东西,能让老天爷再收走的?
似乎没有了。
唯一有的,也只有这条命而已。
这条命只能终日蜷缩在小岛上,一日一日地老去,送走罗叔,然后等着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。
每天吃大米饭会腻,活太久也会腻。
这是我想要的后半生吗?
这不是我想要的!
于是,我冲徐行也笑了笑,说——
国字脸,清风一枕,浊酒千杯,尽欢而散这十二个字,是你送给我的,你自己痛快了,倒让我当缩头乌龟,你娘的!
我说完这一句,炕上的徐行不见了。
我知道,他生气了。
因为我没有听他的话。
可是孩子大了,有自己的想法了。
我的想法就是……”
浓雾里,许尽欢深吸一口气,一字一句:“他们谁也别想抛下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