残雪未消,新月初上,荣国府的琉璃瓦在千百盏绛纱灯映照下流转着璀璨光华。
贾母被众人簇拥着端坐厅堂正中央,左边是眉眼含愁的黛玉,右边是端庄娴雅的宝钗,真真是“一个是阆苑仙葩,一个是美玉无瑕”
。
老太太今日兴致极高,眼角眉梢都染着喜气,将两个玉人儿的手紧紧攥着,仿佛握着世间最珍贵的明珠。
厅内熏香袅袅,食馔精馔陈列如锦绣山河。
那猩猩毡帘幕重重,却掩不住满堂欢语。
珠环翠绕的女眷们穿着织金绣银的裳服,恍若九天仙子临凡。
宝玉穿梭在姐妹间,项间通灵玉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,折射出温润光泽。
“这样的好日子,合该好生热闹一番!”
贾母话音未落,王熙凤早已笑着应声:“老祖宗放心,今晚的排场保管比那瑶池宴还要气派!”
说着亲自执起碧玉壶,将琥珀色的佳酿斟入荷叶杯中。
她今日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裳,丹凤眼里流转着比灯火更耀眼的光彩。
酒过三巡,两个女先儿抱着琵琶上前正要开唱,却被贾母含笑止住:“且慢!
这《凤求鸾》的本子,莫不是又要说那金陵公子如何才貌双全,千金小姐怎样一见倾心?”
女先儿怔在原地,弦音戛然而止。
老太太轻摇团扇,眼波里漾着看透世情的智慧:“那些穷酸文人啊,总当咱们深闺女儿都是不谙世事的。
岂不知侯门绣户的规矩?便是只雀儿飞过墙头,也要被婆子们盘问三巡呢!”
这话引得邢夫人连连称是,王夫人拿绢子掩着唇笑。
凤姐儿忽然立起身来,石榴红的裙裾旋出绚丽弧度:“老祖宗这话真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!
若是让我来编这出戏,定要叫那小姐先问明白:公子家中田产几何?可曾考取功名?院里可有姨娘通房?”
她边说边学着小姐娇态,纤纤玉指假装翻看账册,逗得薛姨妈一口茶险些喷出来。
最妙的是她忽然舞将起来,水袖翩飞如蝶,竟在铺着波斯绒毯的厅堂中间旋转起来。
平儿在一旁急得直跺脚:“奶奶仔细闪了腰!”
她却越转越快,钗环叮当作响,恍若撒落满地星子。
贾母笑得前仰后合,搂着黛玉直唤“心肝”
。
击鼓传梅时,那枝红梅偏生最先落在贾母怀中。
老太太抚梅轻笑,眼尾笑纹里盛满慈祥:“我这儿倒有个笑话要说与你们听。”
当下便将那十个媳妇的故事娓娓道来,说到喝马尿的笨媳妇时,自己先忍不住笑出泪花。
凤姐儿立即接道:“老祖宗这分明是敲打我呢!
我可不就是那个整日哄您喝猴尿的巧嘴媳妇?”
说着假意拭泪,却从指缝里偷看贾母表情。
贾母果然被她逗得开怀,指着她道:“你这猴儿精!
分明是你整日哄我喝蜜糖水,偏要说得这样不堪!”
满堂烛火都跟着笑声摇曳起来,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泛着暖融融的光。
宝玉趁机凑到黛玉耳边说:“改日我也学凤姐姐跳舞给你瞧。”
黛玉嗔笑着用绢子甩他,眼角却漾开浅浅笑意。
这厢宝钗正细心替薛姨妈抚背顺气,唇角噙着的笑比往常更温柔几分。
忽听得外间震天响动,原是开始放炮仗了。
黛玉吓得娇躯轻颤,贾母忙将她搂入怀中,轻轻拍着她的背:“我的心肝肉儿别怕,祖母在这儿呢。”
其实她自己也被炮声惊得心跳如鼓,却还要强作镇定。
那边湘云早扑进薛姨妈怀里,却还嘴硬道:“我才不怕呢,只是这声响吵得人脑仁疼。”
凤姐儿站在廊下指挥小厮们放烟火,五彩光华在她明艳的面容上流转。
忽明忽暗的光影里,她望着满堂欢笑的人们,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怅惘。
但很快又扬起笑容,亲自取来孔雀毛大氅给贾母披上:“老祖宗仔细着凉。”
待得曲终人散,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大厅忽然静得能听见烛泪滴落的声音。
凤姐儿独自站在空荡的厅堂里,看着丫鬟们收拾残席。
满地彩纸如凋零花瓣,诉说着盛宴之后的寂寥。
她轻轻抚过贾母方才坐过的暖榻,那里还留着些许余温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