符”
,焉知他日不会以此作为勒紧自己脖颈的绞索?留此人在侧,无异于枕戈待旦,抱虎而眠!
不过数日,贾雨村便寻了个“莫须有”
的由头——或许是“值更时神情倦怠,有失官体”
,或许是“应答之间,语焉不详,似有欺瞒上官之嫌”
。
总之,一张冰冷的公文,寥寥数语,便将那门子钉在了“烟瘴之地,永不叙用”
的耻辱柱上。
可怜这出身葫芦庙、深谙官场这口巨大染缸所有浑浊规则的门子,揣着一肚子“护官符”
的学问,怀抱着以此攀附权贵、飞黄腾达的迷梦,还未来得及将腹中的“墨水”
化作锦绣前程,就被他亲手点醒的这位“聪明”
老爷,像丢弃一块用过的、沾满污秽的抹布般,一脚踢进了地狱般的穷山恶水。
临行那日,天色铅灰,细雨如愁丝。
他木然立在简陋的囚车旁,最后一次回望金陵城那巍峨却冷漠的城墙轮廓,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。
千言万语,万般滋味,最终只化作喉间一声无声的悲鸣,消散在凄风苦雨之中:“这糊涂案,这荒唐世道!
终究是我这‘葫芦僧’…扛下了所有!
天哪!
这到底是为什么?为什么啊!”
那无声的呐喊,比任何嚎哭都更绝望,在天地间寂然回响。
千里之外的京城贾府,依旧是烈火烹油、鲜花着锦的繁华盛景。
薛蟠斜倚在铺着锦绣软垫的贵妃榻上,一只脚翘着,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。
他刚从一场斗鸡走狗的喧嚣中归来,脸上犹带着亢奋的潮红。
一个机灵的小厮,涎着脸,将金陵传来的“薛大爷暴病身亡”
的消息当作一桩绝顶趣闻,绘声绘色地学舌给他听。
薛蟠初时一愣,随即爆出一阵惊天动地、肆无忌惮的狂笑,震得窗棂嗡嗡作响。
他猛地抓起案上的白玉酒壶,也不用杯,仰头便灌,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肆意流淌,浸湿了华贵的衣襟。
“哈哈哈!
死得好!
死得妙!
死得呱呱叫!”
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,用力捶打着身下的软榻,“小爷我如今可是‘死’过一回的人了!
看往后这四九城里,还有哪个不长眼的王八羔子敢来触小爷我的霉头?哈哈哈!”
那笑声狂妄、粗野、毫无顾忌,充满了对生命、对律法、对天理人伦最彻底的轻蔑与践踏。
这笑声,混杂着金陵城外冯渊孤坟上野草的呜咽,应天府衙内贾雨村自鸣得意的捻须低笑,还有香菱深闺里那压抑到极致的、细若游丝的啜泣,在这末世的天穹下,交织成一荒诞绝伦、令人心胆俱裂的悲喜交响。
而香菱,那个眉心一点胭脂记、命运如同飘萍的女孩,此刻正静静跪坐在薛蟠房中外间冰冷的地砖上。
里间薛蟠那刺耳的笑浪一阵阵传来,如同鞭子抽打在她单薄的脊背上。
她低垂着头,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弯凄楚的阴影,像两片随时会碎裂的蝶翼。
泪珠无声地滚落,一滴,又一滴,砸在冰冷的砖面,晕开小小的、深色的圆斑,随即又迅被干燥的空气吸走,不留一丝痕迹。
无人知晓,也无人愿意去探究,这点缀在她眉心的、宛如朱砂泪痕的印记,曾是江南姑苏城书香世家甄府千金甄英莲与生俱来的印记。
她的悲剧,她的飘零,她的心碎成齑粉,在这幕由权势、金钱、谎言和鲜血共同编织的、荒诞绝伦的人命买卖闹剧中,不过是画卷边缘最轻描淡写、最微不足道的一滴墨渍,一抹随时可以被覆盖、被遗忘的淡影。
她存在的全部意义,似乎只是为了印证这红尘万丈的无情与凉薄。
这世界好狠,好狠的心肠!
为何偏偏是她?为何要让她承受这无尽的苦楚?难道这一生,就注定要在这泪海里浮沉,永远看不到彼岸的光亮了吗?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