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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边的悲凉和自伤,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她灭顶!那些被《西厢记》悄悄撩拨起的、对美好情愫的朦胧向往,此刻被这俚俗的唱词撕扯得粉碎,只余下赤裸裸的恐惧和绝望。霎时间,心酸、委屈、孤苦、身世飘零之感排山倒海般涌来,眼前金碧辉煌的梨香院变得模糊扭曲。泪水,那从不值钱的泪水,此刻更是决了堤的江河,汹涌澎湃,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!她哭得浑身颤抖,双肩耸动,连呼吸都变得困难,一声声压抑不住的抽噎在寂静的墙角响起,泪水迅速濡湿了胸前的衣襟,那汹涌的势头,竟比依萍在陆家大门外绝望讨要生活费的那场夜雨还要滂沱!
正当她哭得肝肠寸断,几乎要背过气去之时,一株枝叶繁茂的老杏树后,突然探出一张满是关切、却又带着几分莽撞的脸——正是宝玉!他方才在园中遍寻黛玉不见,正焦灼间,忽闻这边隐隐有啜泣之声,便循声而来。此刻见黛玉哭得如此凄惨,蜷缩在墙角如同被遗弃的猫儿,他又是心疼又是焦急,一个箭步便冲了过来,声音因担忧而拔高,显得有些突兀:“林妹妹!你……你蹲在这儿做什么?可是在练什么高深的蛤蟆吐纳功不成?”他试图用惯常的玩笑驱散她的悲伤,却显得如此不合时宜。
黛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跳,如同受惊的小兽,慌忙抬起早已被泪水浸透的衣袖,胡乱地在脸上擦拭,试图抹去所有狼狈的痕迹,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,哽咽着掩饰道:“没……没什么!不过是被风迷了眼睛……沙子……沙子进眼了!”她别过脸去,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红肿如桃的双眼。
宝玉见她如此,心中更是焦急万分,手忙脚乱地从袖袋里掏摸出一方皱巴巴的素白手帕——那帕子的一角,还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墨线勾勒的“黛”字,针脚粗陋,显是他自己笨拙的手笔。他小心翼翼地将帕子递过去,声音放得极柔极软,带着哄劝的意味:“好妹妹,快别用手揉了,仔细伤了眼。给,用这个擦擦……要不,哥哥给你吹吹?”说着,竟真个凑近了脸,作势要吹。
“啪!”黛玉又羞又恼,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开他伸过来的手,将那方带着他体温的帕子打落在地。她猛地抬起泪眼,那目光里交织着委屈、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,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刻薄:“少在这里假惺惺献殷勤!你昨日在宝姐姐那蘅芜苑里,一待就是大半日,怎么?莫非也是被沙子迷了眼睛不成?”她想起昨日丫鬟的回报,心头的酸涩和猜疑如同藤蔓疯狂滋长,将刚刚因他出现而升起的一丝暖意瞬间绞杀殆尽。
宝玉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砸得懵了,继而一股巨大的冤屈涌上心头,急得连连跺脚,脸涨得通红,指天画地地辩解:“天地良心!妹妹你冤死我了!我昨日去宝姐姐处,当真只是借了一册《道德经》!不信你去问她!那书还在我案头上摆着呢!”他急得抓耳挠腮,活脱脱一个跳脚的猢狲。
“《道德经》?”黛玉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、带着无尽嘲讽的笑意,那笑容比哭更令人心碎,“我看是《撩拨女儿经》吧!宝姐姐那般端庄持重,她的‘道德经’,自然比我这里的‘沙子’有趣得多!”她眼中刚刚止住的泪水,又因这汹涌的醋意和自伤而重新盈满,狠狠瞪了宝玉一眼,弯腰拾起地上的花锄,再不看他那副焦急欲辩的模样,决绝地转身,踏着满地零落的花瓣,快步离去。那背影纤细而挺直,却透着一股子令人心碎的孤绝。
宝玉僵立在原地,眼睁睁看着那抹翠影消失在暮色四合的花径深处,如同被遗弃在荒原上的孤雏。晚风吹过,带来她身上残留的一缕冷香,更添凄凉。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委屈和挫败感瞬间将他淹没,他鼻子一酸,竟也像个迷路的孩子般,不管不顾地放声嚎啕起来,涕泪横流,边哭边对着空寂的花园愤愤地喊:
“老天爷啊!你们女儿家的心,难道都是那南洋来的榴莲做的吗?!外面裹着又厚又硬的刺,扎得人手疼,好不容易……好不容易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光景,却又臭又硬,怎么也……怎么也弄不懂啊!”悲愤的控诉声在渐浓的暮色里回荡,惊起了几只归巢的倦鸟,扑棱棱飞向昏黄的天空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