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张珙,搭讪的本事,竟比薛大傻子还要蠢笨三分……不过……”他眼珠一转,一丝狡黠的笑意浮上嘴角,“这词儿……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……”
话音未落,一阵带着竹叶清香的凉风自身后拂来。宝玉悚然一惊,猛回头,魂飞魄散!只见林黛玉俏生生立在那儿,肩头斜倚着一柄沾着新泥的花锄,柳眉倒竖,杏眼圆睁,唇边噙着一抹冷峭至极的笑意,那声音清凌凌的,却带着冰碴儿:“哟,宝二爷好兴致呀!读圣贤书《论语》,竟要躲到这花荫树底,还看得……直流口水?”
宝玉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,舌头瞬间打了结,语无伦次地辩解:“这……这是《孟子》!孟子!就是那个……那个孟母三迁的孟……孟子!”他慌乱地将书往身后藏,脸颊涨得通红。
黛玉冷笑一声,纤纤玉手不容置疑地伸到他面前,掌心向上:“少给我打马虎眼!拿来!大观园扫黄打非办今日特来查抄!”那眼神锐利如刀,不容半分闪躲。
宝玉死死护住怀中的书,如同护着稀世珍宝,哀声恳求:“好妹妹,万万使不得!这……这是腌臜东西!看了要污了眼睛,要长针眼的!”
“哼!”黛玉鼻腔里哼出轻蔑的一声,出手却快如闪电,趁他心神大乱之际,一把将那书夺了过来。她匆匆翻了两页,那雪白的耳根瞬间如同被晚霞点燃,红得几欲滴血。然而她强自镇定,贝齿紧咬下唇,硬是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怒容,声音却微微发颤:“好你个贾宝玉!胆大包天!竟敢私藏这等淫词艳曲!什么《西厢记》,我看分明是《五十度莺莺》!你等着,我这就去回禀舅舅——看他如何收拾你这不长进的东西!”说罢,转身作势欲走。
宝玉吓得魂飞天外,脑中一片空白,情急之下,那句刚刚读到的戏文竟脱口而出,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:“好妹妹!千万饶我这一回!你若是去告发,我……我立时三刻就成了那‘多愁多病身’……”他喘着粗气,看着黛玉骤然僵住的背影,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,“……妹妹你……你就是那‘倾国倾城貌’!对!书里……书里张生就是这么对莺莺说的!”
此言一出,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!黛玉猛地转过身来,那双含烟笼雾的眸子此刻燃着熊熊怒火,锐利的眼刀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!她手中的花锄“唰”地一下高高举起,在阳光下闪着令人心悸的寒光:“贾宝玉!你……你这下流胚子!竟敢拿这等淫词艳曲来调戏于我?”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锐颤抖,“你信不信……信不信我今日就让你这脑壳开个天窗,好叫日头晒晒你那满脑子的龌龊!”话未说完,那盈满眼眶的泪水,已如断了线的珍珠,汹涌滚落,她哽咽着,声音破碎不堪:“我……我这就去找舅舅!让他老人家评评这个理!”泪水蜿蜒在她苍白如雪的脸颊上,留下湿亮的痕迹。
眼看那花锄带着风声就要落下,宝玉骇得魂不附体,“噗通”一声,竟是直挺挺地跪倒在落满桃花瓣的泥地上,双手不管不顾地死死抱住了黛玉的腿,声音带着哭腔,语无伦次:“妹妹!好妹妹!我错了!我千错万错!我要是存了半分轻薄你的心,就叫我……叫我明日就掉进这池子里喂了王八!后天就叫天雷劈得外焦里嫩!大后天……大后天出门就被……”
“噗嗤——”一声极轻的笑,如同紧绷的琴弦骤然断裂,又像花苞在寂静的春夜悄然绽放。黛玉紧绷的怒容瞬间冰消瓦解,那高举的花锄也“哐当”一声,无力地跌落在地。她看着宝玉那副涕泪横流、狼狈不堪的模样,又是好气又是好笑,咬着唇嗔道:“罢了罢了!快起来!你这呆头雁,便是真掉进池子里喂了王八,只怕那王八还要嫌弃你呆笨,硌了它的牙!”她飞快地弯腰,一把将那本惹祸的《西厢记》紧紧揣入自己怀中,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痕,强撑着最后一丝威严,“这赃物,本姑娘没收了!待我回去……细细审阅,好好批判!”说罢,一跺脚,再不看宝玉一眼,扭身便走。那纤细的身影穿过缤纷的桃花雨,脚步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跳跃。
宝玉兀自跪在泥地里,呆呆地望着那抹翠色身影消失在灼灼花海深处,半晌才傻乎乎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,一缕傻笑慢慢爬上他的嘴角,越咧越大:“她刚才……是笑了吧?一定……一定是笑了!”那笑容里,盛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,还有一丝连他自己也未曾深究的、懵懂的甜意。风过桃林,落红如雨,片片沾在他凌乱的发间和肩头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