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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一边,林安回到济世堂时,夜色已深,前堂只点着一盏孤灯,光线昏黄。
王老郎中并未歇息,而是独自坐在柜台边的矮凳上,就着那点灯光,“吧嗒吧嗒”
地抽着一杆老旱烟。
烟雾缭绕,模糊了他布满皱纹的脸,却让那双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更加深邃。
而阿竹,则早已支撑不住。
他歪倒在离柜台不远的一张为病人候诊准备的长条木椅上,身上随意盖着一件旧外衫,已然睡熟了。
少年人清浅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堂内显得格外清晰,偶尔还咂摸一下嘴,似乎在梦里还在回味什么好吃的,全然不知外间生的一切,更不知道他敬爱的林安师兄正经历着怎样的心绪起伏。
听到林安的脚步声,王老郎中抬起眼皮,瞥了他一眼,没问秦月娥,也没像往常那样打趣,只是用烟杆指了指阿竹旁边另一张空着的凳子,压低了些声音:“回来了?坐。
小声些,别吵醒那小子。
陪老头子我抽袋烟,说说话。”
林安依言坐下,却没有接烟袋。
他沉默地看着王老郎中吞吐烟雾的侧影。
这位平日里看似寻常、甚至有些老顽童般的镇上的老郎中,此刻在寂静的夜色和袅袅青烟中,却透出一种与他年龄和身份相符的、历经世事的沉静与通达。
林安早已隐隐察觉这位老人并非表面那么简单,但他从未感到过任何恶意,反而是一种默默的关照。
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,只有烟丝燃烧时细微的“嘶嘶”
声。
良久,林安望着地上被拉长的、摇曳的影子,终于缓缓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和求助的意味:“王老……”
“嗯?”
王老郎中从鼻子里应了一声,声音混在烟雾里,有些含糊。
“您说……”
林安斟酌着词语,眉头微蹙,“若有一人,分明知晓前路或许布满荆棘,自身亦背负着不可言说的过往,稍有不慎便会累及他人……此时,是否还应……放任心绪,去靠近另一个……本可安然度日之人?”
他没有提秦月娥的名字,但每一个字,都指向她。
王老郎中吸了一口烟,缓缓吐出,白色的烟圈在空中慢慢扩散、变淡。
他浑浊却清明的眼睛透过烟雾看着林安,并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反问道:“荆棘丛生,是因你而去,还是它本就存在?你所言的‘累及’,是定然会生,还是你心中畏惧其生的‘可能’?”
林安一怔,下意识地答道:“自是因我而去……那‘可能’,虽非定然,却风险极大……”
“哦?”
王老郎中磕了磕烟灰,语气平淡却犀利,“那你又如何断定,那‘本可安然度日’之人,她所求的,就一定是你以为的‘安然’?而非其他?譬如……与在意之人,共度风雨?”
林安再次愣住,嘴唇微动,却无言以对。
王老郎中叹了口气,语气缓和下来,带着长者的慈祥:“小子,这世上最难测的,除了天意,便是人心。
你自己的心,你看不清;别人的心,你更莫要妄自替她做决定。”
“老夫活了大半辈子,见过太多人。
有些人,看着柔弱,内里却韧如蒲草;有些人,看似拥有很多,实则最怕孤寂。
你所谓的‘保护’,有时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……推拒和伤害。”
“你心中的顾虑,老夫或许能猜到一二。”
他目光深邃地看了林安一眼,“但清水镇虽小,却也不是经不起风浪。
重要的是,你问清楚自己的心了吗?若只因畏惧那未知的‘可能’,便错过眼前真切的心动与人……他日回想,岂非憾事?”
王老郎中也不再多言,只是继续“吧嗒吧嗒”
地抽着旱烟,陪伴着这个被情愫与往事困扰的年轻人。
昏黄的灯光下,一老一少相对沉默,只有烟草燃烧的细微声响和阿竹那无忧无虑的、轻柔的鼾声,交织在这片充满了药香与人生滋味的空间里。
阿竹的沉睡,仿佛是这个复杂夜晚里唯一简单而安宁的注脚,无声地提醒着林安,这清水镇的生活中,除了那些难以抉择的纷扰,也存在着最寻常、最温暖的日常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