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明前的北平城,还裹在一层带着煤烟味儿的薄雾里,可长安街两边,人已经乌泱泱地堆起来了,挤得跟下饺子似的。
小贩们扯着嗓子吆喝“焦圈儿——豆汁儿咧——”
,那带着浓重京腔的尾音在清冽的空气里打着旋儿,钻进人耳朵,又混进弥漫的早点香气里。
几个半大小子猴儿似的爬上临街店铺的牌匾,伸着脖子往街心望,底下当爹娘的急得直跳脚:“小兔崽子,给我下来!
磕着碰着咋整!”
街面上的人越聚越多,嗡嗡的交谈声,汇成一片躁动不安的低沉海潮,所有人都踮着脚,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东边,仿佛那里埋着个天大的宝贝儿,就等着时辰一到,揭开红布亮出来。
大沽口城楼,金黄的琉璃瓦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刚刚泛起一点暖色。
唐启站在那高高的城楼前沿,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冷坚硬、带着岁月风霜凹痕的汉白玉栏杆。
那冰凉粗糙的触感,像一根细针,倏地刺穿时光的厚茧——1917年的秋老虎天儿,也是这块石头,热得烫手。
“来了!
是铁鹞子!
天上!
快看天上!”
不知是谁,声音尖利得变了调,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,撕裂了广场上的喧嚣。
人海猛地一滞,随即爆出更狂猛的浪潮,无数头颅齐刷刷地、带着近乎痉挛的力道向上昂起,脖子上的青筋都绷紧了。
天空,被撕裂了。
起初是低沉的嗡鸣,沉闷得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巨兽喘息,碾过所有人的耳膜和胸膛,压得心跳都跟着那沉重的节奏搏动。
声音迅拔高、变调,化作一片密集到令人头皮炸裂的厉啸!
灰蓝色的天幕下,十几个涂着奇异海洋迷彩的小点骤然放大,如同深海巨鲨嗅到了血腥,带着一种无情的压迫感高逼近!
它们排成密集到令人窒息的三角箭阵,机翼几乎要擦着机翼。
引擎喷射口喷出的灼热气流扭曲了冰冷的空气,出撕裂布帛般的尖利爆响,震得长安街两旁店铺的玻璃窗哗啦啦狂抖,仿佛下一秒就要片片碎裂!
那巨大的、狂暴的声浪兜头砸下,不是一阵风,而是一堵厚实的、咆哮的金属音墙,狠狠拍在每个人的脸上、身上,砸进骨头缝里,砸得人五脏六腑都在共鸣震颤,几乎要站立不稳。
赵大栓,这位参加过武昌义的老兵,此刻就挤在观礼台侧翼的人群里。
当“惊鸿”
战机那撕裂耳膜的啸音兜头砸下时,他布满刀刻般皱纹的脸猛地一抽,浑浊的老眼骤然瞪圆,干瘪的嘴无声地张开了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喉咙。
那声音…那狂暴的、碾压一切的金属咆哮,像一把烧红的铁钎,狠狠捅进他记忆深处最惨烈的那一天!
炮火把武昌城头映得通红,那不是霞光,是地狱之火。
砖石粉末混着呛人的硝烟,迷得人睁不开眼,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。
城墙下,尸体层层叠叠堆成了小山包,年轻的、年老的,穿着各式各样褴褛的衣裳,血糊糊地纠缠在一起,渗进焦黑的土地里。
他拖着一条被打断的腿,背靠着滚烫的城墙砖,每一次喘气都扯得胸腔像破风箱一样嘶拉作响。
身边只剩下一个娃娃脸的小兵,蜷缩着,气息微弱,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杆没了刺刀的汉阳造,断掉的木托上浸满了黏稠黑的血浆。
“哥…哥…”
那小兵翕动着惨白的嘴唇,声音细得像蚊子哼,
“咱…咱的‘铁鹞子’…啥时候…能飞起来啊?飞起来…是不是…就没人敢欺负咱了……”
话没说完,头猛地一歪,那双还带着稚气和无限渴盼的眼睛,永远地凝固了。
赵大栓喉咙里堵着一块滚烫的血疙瘩,怎么也咽不下去,只能伸出满是血污和老茧的手,颤抖着,轻轻合上了小兄弟的眼睛。
那残破城墙下堆积如山的年轻躯体,冰冷而沉重,压得他几乎窒息。
那声带着无尽期盼的“铁鹞子”
,成了十几年啃噬他心头的梦魇。
此刻,头顶上这撕裂长空的钢铁怪物,它们真的飞起来了!
飞得如此嚣张,如此霸道!
赵大栓布满老茧的拳头攥得死紧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咯吱作响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。
